专访牛津大学教授伊恩·戈尔丁 | 和合共生：全球治理韧性的提升之道
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25 年年会于2025 年3 月23 日–24 日在北京举行。年会间隙，《中国经济报告》编辑专访了与会嘉宾、牛津大学全球化与发展教授伊恩·戈尔丁。
牛津大学教授伊恩·戈尔丁认为，以亚洲为枢纽的供应链网络将重塑未来全球经济增长格局。图/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
|《中国发展报告2024》和《全球发展报告2024》：提供了一种看待全球发展和中国发展的破立之见和思考方向
中国经济报告：请问您对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发展报告2024》和《全球发展报告2024》有何评价？在您看来，这两本报告分别从哪些方面为全球发展与交流合作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启迪性见解？
伊恩·戈尔丁：通过认真阅读，我认为《中国发展报告2024》和《全球发展报告2024》是两本非常优秀的著作。总体而言，这两本报告涵盖的范围非常全面，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阐释的议题特别到位。其中，对全球发展进程的剖析、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阐述，都采用了最新的统计数据，并且对这些数据进行了深入分析。
举两个例子来说明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细节：一是，《全球发展报告2024》呈现的内容甚至比世界银行的《世界发展报告》提供的信息更加综合，也更加及时。二是，《中国发展报告2024》一些章节的资料非常实用，比如关于中国碳交易、关税应对措施、经济增长前景、人工智能的未来等论述。在此，我要祝贺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成功发布了这两本报告，为国际企业界和学术界提供了一种看待全球发展和中国发展的破立之见和思考方向。
这两本报告也让我了解到许多新的见解。比如，《中国发展报告2024》在记录2023 年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取得可喜成果的同时，还展示了五项重要研究发现。在“中国新能源产业发展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有效支持全球绿色低碳转型”中，对中国新能源产业发展壮大是源于推动绿色低碳转型的决心和长期积累形成的规模经济与比较优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在“对中国未来产业发展的认识” 中，提出了未来产业值得关注的重点发展领域，并对其进行了技术经济论证；而在“人工智能发展的重大趋势和影响”中，则研判了人工智能的技术经济特征、发展趋势以及可能带来的重大影响和挑战。
这两本报告证实了我的观点：合作应对共同挑战，要以解决最为紧迫的难题为牵引。比如，第一个是应对气候变化的集体行动共识。应该携起手来加强气候、贸易与产业政策协同，减少绿色产品贸易壁垒和出口限制措施，加强绿色低碳相关基础研究和前沿技术合作，促进清洁能源技术向发展中国家转移，支持发展中国家走绿色工业化道路。第二个是供应链问题。我们需要共同推动构建开放包容、稳定互信的产业链供应链，推动世界贸易组织争端解决机制恢复运作，促进国际产业生态开放合作和标准规则相通相融。第三个是高新技术合作。可以考虑以科学、开源、开放的原则加强人工智能合作，推动人工智能技术朝着可监督、可追溯和可信赖方向发展。第四个是应对全球共同面临的其他“拦路虎”。在突破减贫、粮食安全、卫生健康等瓶颈方面，也呼唤国际合作，来提升农业发展水平和粮食保障能力，推动发展融资更多投向基础设施、制造业等生产性部门。
| 拓展对全球经济及其治理问题的认知
中国经济报告：作为全球经济治理领域的权威专家，您认为这两本报告揭示了哪些值得国际社会关注的发展趋势？对当前国际治理体系演进提供了哪些关键性洞见，对完善全球治理框架提出了什么建设性思考？
伊恩·戈尔丁：这两本报告拓展了对全球经济及其治理问题的认知。《全球发展报告2024》以实证数据论证了深化国际合作、维护开放型世界经济与强化多边团结机制的关键价值——这一核心发现在当前地缘经济碎片化背景下具有特殊战略意义。我认为，要推动完善全球治理体系，确实应提升全球治理体系的包容性。比如支持联合国的核心地位和作用，推动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增加用于全球发展的金融资源等。
这两本报告常提到“全球南方”国家。事实上，这些国家正在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的改革和建设。报告中提到，2020–2025 年，二十国集团主席国除2021 年由意大利担任外，其他年份均由“全球南方”国家担任。他们积极推动各方关注粮食和能源安全、公共卫生、经济金融稳定等发展中国家面临的迫切风险，呼吁加大对发展中国家的支持力度，合力促进世界经济增长。然而，我们也必须清醒认识到，“全球南方”国家应对集成、复合挑战力量不足，在资金、技术、知识等方面所需的全部能力仍然存在明显短板，在全球治理和国际合作中的议价能力有限。所以，他们解决多重痛点的难度极大。
令我印象深刻的还包括：《中国发展报告2024》强调了中国实现平衡增长的必要性， 对实现5% 的经济增长持乐观态度。随着中国经济占全球GDP 比重持续提升，其经济增长模式与政策取向已经影响全球供需格局和产业发展路径——中国供应链韧性和市场需求变化，直接牵动着跨国企业的选择和投资回报。中国为此做出了诸多努力，比如加大研发投入以提高生产率、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的相关讨论等。
例如气候治理方面。中国正积极应对气候变化，推动绿色发展。报告中提到，在双边层面，中国先后与法国、巴西、美国发表联合声明；在多边层面，中国与各国共同努力，推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8 次缔约方大会（COP28）顺利召开并取得积极成果。这些实例表明，这两本报告不仅提供了深入的分析，而且提出了宝贵的政策建议。
| 绿色发展的中国方案的价值在于，将超大规模市场优势转化为全球公共产品供给能力
中国经济报告：《中国发展报告2024》中提到中国在推进绿色低碳转型和新能源产业发展方面的举措。您认为，这些举措对全球绿色发展以及人类应对气候变化方面，将带来怎样的影响？
伊恩·戈尔丁：中国关注的这些领域非常重要，对中国经济发展意义重大。比如，推动数字技术赋能全球绿色低碳转型。报告中提到，中国鼓励通过数字技术推动制造业、建筑、交通、石油、化工、金属冶炼等重点领域的能源效率提升；以数字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促进新能源消纳和大规模利用，加快建设新型电力系统。
从全球视野来看，我观察到，近些年绿色低碳转型取得明显进展。全球碳强度持续下降，清洁能源技术快速进步，推动能源行业低碳转型。新能源技术成本大幅下降使得发达国家加大节能减排力度，也使得发展中国家通过积极融入全球分工合作网络走绿色工业化道路成为可能，这就为推动全球绿色低碳转型提供了可行的技术路线。
同时需要明白，当下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不稳定对全球经济增长具有较大影响，亟须各国加强合作。全球绿色低碳转型态势紧迫，比如全球气候变化超出预期，气候变化对全球的影响进一步加剧；全球气候行动与既定目标差距很大，减排行业低碳转型进展十分缓慢。
正因如此，世界各国都需要加快推动规模化、商业化的技术应用，以加速实现净零排放。国际组织应着力研究全球低碳转型路线图，并对此予以资助。主要经济体要加快建立低碳技术合作机制，携手推动制定统一的国际标准和认证体系，以提高技术的可信度和可持续性。在此过程中，中国无疑能发挥十分关键的作用。
举个例子来说，与我过去40 年间多次到访北京时的体验相比，如今这里的空气质量已显著改善。昔日的北京深受空气污染之困，如今中国在空气质量治理上的显著成效，其不仅关乎百姓健康福祉，更为经济高质量发展筑牢绿色根基。这也为全球经济发展注入了新的动力，因为中国在清洁能源产品和环保技术领域的突破，正为世界提供更多绿色解决方案。众所周知，气候变化不分国界，中国向“零碳”经济的转型对世界大有裨益。
因此，在探讨未来十年的增长动能时，必须看到：中国不仅恪守绿色发展准则，更完成了从规则践行者到创新引领者的跃升。中国在数字治理、新能源等赛道的先发优势，不仅重塑了产业格局，更催生了新的国际合作范式。我认为，中国方案的价值在于，将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转化为全球公共产品的供给能力——这具有历史性意义。
| 人工智能发展将如何塑造全球经济格局
中国经济报告：这两本报告都讨论了人工智能的主要发展趋势及其影响。在您看来，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如何塑造全球经济格局，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的产业升级和就业市场方面？
伊恩·戈尔丁：人工智能的影响非常深远，几乎涉及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方方面面。中国积极拥抱和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将帮助中国经济向价值链上游迈进。这两本报告详细阐述了人工智能如何改变贸易方式，以及如何应用于电动汽车、智能家居和企业管理等领域。近来，我们看到中国在生成式人工智能领域取得的颠覆式突破。我认为，这种趋势将会持续下去，这表明人工智能完全可以用于创造包容性的经济增长。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一些国家，人工智能技术正在加剧其社会的不平等。因此，展示人工智能可以通过良好的人工智能治理实现包容性增长，显得更加关键。
| 以亚洲为枢纽的供应链网络将重塑未来全球经济增长格局
中国经济报告：《全球发展报告2024》探讨了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开放合作。在当前全球化面临挑战的背景下，您认为各国应该如何加强合作，以确保供应链的稳定性和韧性？
伊恩·戈尔丁：《全球发展报告2024》以“动荡变革的世界：合作应对全球共同挑战” 为主题，诠释处于新的动荡变革期的世界的“五大特征”和“六大共同挑战”，探讨全球合作应对共同挑战的总体思路和主要路径，并重点分析全球在气候变化、产业链供应链、数智化、减贫、粮食安全、卫生健康、发展融资等领域面临的挑战，提出务实举措。我认为，应该共同推动构建开放包容、稳定互信的产业链供应链。
有目共睹的是，当前地缘政治冲突给粮食、能源等关键物资的产业链供应链带来重创，破坏了全球发展环境，挤占了全球发展资源，显著影响了全球可持续发展预期。相对于发达国家，经济全球化逆流对新兴市场、发展中国家、高度依赖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中小型经济体将产生更大冲击。这些国家仍在承受疫情余波震荡，叠加全球发展格局的动荡嬗变，不确定性风险持续攀升。地缘政治格局正在重塑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随着安全性与可靠性成为更重要的考量因素，经济效率正遭受严重挤压。
目前美国采取的行动是自我伤害，对美国经济和全球经济都很不利。类似关税壁垒等做法严重扰乱了全球供应链，征收运输相关税费也会干扰供应链。从理论和实践来看，我们都需要全球范围内更多元化的供应商，因为供应链越多样化、越具有韧性，就越能抵御类似新冠疫情这样全球规模的冲击。历史经验启示我们：人类发展既需破除对单一供应源的路径依赖，更要通过深化国际协作、拓展全球贸易网络来构建多元供应链体系。面对全球产业链重构的时代课题，国际社会唯有秉持开放包容理念，完善多边合作机制，方能筑牢供应链韧性基石，推动开放型世界经济行稳致远。
作为制造业强国和亚洲增长极的核心，中国不仅展现出强大的产业竞争力，更在全球经济和区域经济整合中扮演关键角色。值得注意的是，亚洲正以惊人的速度推进贸易、投资、数字和人员流动的深度整合—— 这种融合态势已形成不可逆的历史潮流。当大西洋沿岸地区增长势头放缓之际，亚洲地区正持续为世界经济注入强劲动力：中国、印度和印尼等人口大国的崛起，使该地区集中了超全球半数的人口数量和经济总量。这种规模性优势决定了亚洲的动向对全球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影响。我确信，以亚洲为枢纽的供应链网络将重塑未来全球经济增长格局。
| 如何确保数字化智能化进程中的包容性增长和可持续发展
中国经济报告：这两本报告提到，数字化智能化转型正在为全球经济发展注入新动能。您如何评估数字化转型给全球发展带来的影响？在此过程中，如何确保数字化智能化进程的包容性和可持续发展？
伊恩·戈尔丁：数字化转型是全球经济增长的新引擎。数字技术通过提升全要素生产率推动传统产业升级和新兴产业崛起。自动化导致就业结构极化，高技能岗位需求增加，低技能岗位被替代。数字化转型需以“包容性治理”为核心，通过多边合作、政策创新，来实现可持续发展。
毫无疑问，数字化转型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影响。随着经济社会数字化、网络化、人工智能程度不断加深，数据资源作为新型生产要素，已深度融入社会生产各环节。中国一直致力于运用数字技术推动包容性增长。然而，数字鸿沟却真实存在，数字化有可能导致不平等加剧。就宏观而言，基于数字化和人工智能带来的红利，全球一些地区可能发展更加迅速，而另一些地区却显得更加落后。就微观来看，全球某些群体可能会被排斥在人工智能之外——比如老年群体或不擅长使用数字技术的群体。因此，我们必须投入大量精力确保数字化是包容的，确保人工智能是可持续的。正如《中国发展报告2024》和《全球发展报告2024》所指出的，我们需要迅速推进数字化，扩大其影响力，但同时必须确保不排斥任何人。
中国的数字经济发展迅猛。据联合国贸发会议统计，2019–2023 年，中国可数字化交付服务贸易由2718 亿美元增至3973 亿美元，年均增速10%，占服务贸易的比重由34.7% 增至42.6%。同时，中国在用算力中心算力总规模位居全球第二位。国际观察家普遍认为，中国抓住了汽车电动化、人工智能、经济绿色化转型的关键时间窗口，技术水平全面提升，高能量密度电池、高效率驱动电机、电控系统等关键技术取得突破。这些突破性进展对全球经济的发展都颇具启示性。
（注：伊恩·戈尔丁（Ian Goldin）现任牛津大学全球化与发展教授，牛津大学马丁学院项目技术与经济变革计划、未来职业与未来发展计划主任。他曾任世界银行副行长兼政策总监，曾出版《拯救：从全球危机到更美好的世界》《未知的领域：未来100 年中100 张生存地图》等25 本专著）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报告》2025年第9期。
